卒老筆記
- 賴研
- 2022年3月28日
- 讀畢需時 9 分鐘
驚蟄
今天她說了很多一路走來的委屈,聽著聽著,他眼淚盈眶。最後終於逼近了他的心離開她的那一天。她為了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對女兒發脾氣,他生氣的要帶女兒離開,也許是在那一天她徹底對他放棄,他也為自己的感情飄泊找到合適的理由。
他最近工作上遇到一些困難,感覺像是走在懸崖邊緣,她幫不上忙,只是默默陪伴。對婚姻這段旅程來說,她在稜線上獨行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他似乎渾然不覺。
心靈的久別重逢,他們牽著手在苗栗的老市場吃炒麵,喝魚丸湯,一切彷彿昨天,又不完全一樣。躲一陣急雨,一起又吃了一碗米苔目,幸福很簡單很真實。
沿著台一一九線計劃著不太可能實現的買地蓋屋美夢,催眠彼此。也許會有的執子之手,相偕終老。
回來後,他打開行囊,撕碎那張假裝出差,其實是躲到台東喘口氣的秘密車票,若無其事的回到現實世界。
穀雨
似乎一切已經等在那裡,到站,他就下車了。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是。應該不會有第三次了吧?
以為會心很痛很麻,沒想到一覺醒來也就幾乎忘了。夢裡還是跟她站在一起對抗世事的艱難,人真的是慣性的動物。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面對她聲嘶力竭的控訴,他有一種欲哭無淚的無奈,她下車時丟下一句話,他繼續開了一百公尺才明白那句話的決絕。
有些事一定是兩個人一起做的,有一個人說要離開,這件事也就結束了,說簡單真的很簡單。通常我們也看不到未來的路還多遠,或者路太遠也不需要真的知道。
第二天一早,她就打電話來了。看到來電顯示,他著實心中一驚,輕輕的喂了一聲。她在電話中很努力的道歉,道歉的是她的語氣和態度,並且附帶的說她依然是對的。
掛上電話,他不知道這通電話的意義是什麼?這應該是一通對他們很重要的電話,她想表達的是歉意嗎?這倒是讓他為難了,還是只是「好聚好散」的鋪排?這應該不是她的本意。
他覺得還是暫時把這件事先藏在心裡,誰都不適合說。首先得先過媽媽這一關,媽媽天生都是瞭解兒子的,要瞞住她不很容易,所以他保持著以前回老家的頻率,每週一次,週五晚上回家,週日上午離開。
現實的問題是他必須解決另外幾天的住宿問題。看起來得租房子了,錢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他身邊有一些私房錢,大概可以撐個一兩年,不過坐吃山空當然是不行的。他因此開始思考需要接些設計的案子,或者兼些顧問之類的。
芒種
在老家住了一些日子,老媽察覺狀況前,趁著颱風登陸之前搬家,說是搬家也不過是一床被子,幾件衣服,還有一個電子鍋,來回個三趟就上上下下的搬完了。只是因為住處是在五樓,還是流了一身汗,擦都來不及擦。
租屋處是以大學生為主的公寓,離打工的地方開車約三十分鐘。建築沿著山勢,有五樓高,頂樓有洗衣機跟曬衣場,遠遠可以看到青山和白雲。房東是個幹練的老婦人,他拿出錢把一年的租金都付了,老婦人笑了,他也笑了,至少這一年晚上有落腳處。他還沒有本錢可以睡公園或車站,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公司給的一部車,似乎也沒那麼淒涼。
他沒有後悔把經濟大權交給老婆,他有一種不該有的天真是只要活著就能工作,能工作自然就能活著。其實包括所謂的「私房錢」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之前服務的公司有些殘餘的股票,因為公司被併購,股票因此有了變現的機會,從以為的壁紙變成他救命的繩索。
天意啊!他仍然執迷不悟的相信一切老天都會安排。流浪一直是他從年輕就有的夢想,突然降臨時他卻有些措手不及,原來意念上的浪漫落到現實時經常會是雪花一般,在空中是無比輕盈灑脫,在地上只能是濕漉漉的泥濘。
颱風來臨前的夜晚非常安靜,鳥不飛了,雲也躲了起來,他的心異常平靜,把燈關了,像是等待審判一般想看看暴虐的風雨能怎麼凌遲這個手無寸鐵的大地?
他背靠著牆,牆給他的腰一種穩定的支撐,茶給他另一種支撐,半夜三點,颱風還沒來,他不等了。直到清晨他醒來了,依然無風無雨,說是被「護國神山」中央山脈給擋了。
第二天下午,雨勢風力明顯的增強,入夜之後,完全就是颱風來襲的樣貌。窗戶正好不是在迎風面,他把窗戶開了一半,讓冷冽的氣流可以擠進來。很遠的地方還是有路燈及人家的燈光,自己的窗戶應該也發出一道光,在颱風的黑暗中盡一點責任。他有點寂寞,想起了女兒們,她們應該不知道老爸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她們吧?
他用電鍋煮了半鍋的水,水大概開了之後,把白麵折成兩半,放進去繼續煮了十分鐘,把肉醬跟撈起來的麵和著,味道還可以,就是少了蔬菜,一個人就將就些吧!
吃完了麵,喝了鍋裡煮麵的白水,原湯化原食,也就對付了。
白露
他離家時沒有帶衣服,有點淨身出戶的味道。幸好他有些發福,一點寒意對他並不構成障礙。跟一般尋常男子一樣,他比較不修邊幅,兩三件短袖的 Polo 衫,兩條長褲,一藍一灰,休閒鞋,有時連襪子都省了。以前出門時,她常嫌他邋遢,現在這些都過去了。
公司給了他一部足堪代步的經濟型房車,免除了他徒步或等待公車之苦。安步當車在可以選擇時是一種瀟灑,在沒有選擇時多少隱藏著一抹辛酸。
他其實不喜歡開車,這跟她非常不同。她喜歡開車,也許這也跟她喜歡掌握每件事的節奏有關。她開車時總是能洞燭機先,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抵達終點。他則是慢悠悠的,能不超車絕不超車,恆常給人神遊物外的感覺。
他看不得別人的臉色,除了她的以外。他也不懂得怎麼爭執,一切不是可以講道理嗎?就這樣的他,也能混到高階經理人的職位,是天公疼憨人還是前世的福報也沒人知道。不過如果是福報,那麼這份福報應該也要到底了。
是的,他覺得自己就像即將乾涸的池塘裡那條不知深淺的魚,水慢慢少了,他雖然也有警覺,還是相信老天總有及時雨,於是他就在泥濘中等著。
他終於決定要到附近的超市買些生活必需品,以前他從不會到這些地方買東西,當然並不是自覺身份高貴,只是覺得這應該是婆婆媽媽才會去的購物場所。出發前他在心中細數了要買的生活用品,從洗衣精,泡麵,拖鞋,罐頭等等,騎著房東借他的腳踏車,戴上口罩,背著背包,沿著山路一路滑了下來。
他想著這也許是他日後每週的日常,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滋味。自由原來是這麽柴米油鹽啊?回到宿舍,發現忘了買米,還有菜瓜布和衣架。
他把換下來的衣物拿到頂樓的洗衣機洗了,洗衣機老了,傳統的洗衣方式,需要投三個十元硬幣,投入之後,往把手的位置一推,機器沒動。他稍微看看電源接線,一切沒有問題,再推一次把手,機器就不耐煩的動了起來。
因為明天上班就要穿這些衣服,他在月光下把衣服就曬在頂樓的曬衣架上,估計明天一早醒來就可以穿。一覺醒來,昨晚的某個時刻肯定是下雨了,衣服衣架都掉到地上,遍地狼籍。
霜降
那天經過「恩主公廟」時,他突然想進去求一支籤。這對他而言非常不尋常,自己也頗為吃驚,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上一次抽籤應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她還愛著他。他那次求的籤問的是「事業」,求了籤之後,她跟他說要繞三圈,於是他就傻傻的在香爐前慢慢的繞了三圈,還想著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呢?
她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傻男人,哭笑不得,事後跟他說,「我是叫你用手在香爐上繞三圈,不是用走的。怎麼這麽傻?」
現在想想,他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傻。不過那一天抽到的籤還不錯,大致就是會有貴人相助,逢凶化吉之類。
今天他也想試試,問的不是「事業」,要問「婚姻」嗎?,他不免有些猶豫。年輕時總覺得事在人為,他並沒有人定勝天的狂妄,但是還是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現在的他,慢慢不那麽肯定了,他連下一餐要吃甚麼都沒有把握。
幸好還有 Ubereat,但是他住的地方太過偏僻,只能有 Foodpanda。於是他在週末時會把那天要吃的食物一起點了,省一點服務費,也讓小哥或小妹少跑一趟。
不過有些時候,他會自己胡亂煮些食物,用他那口萬能的電子鍋。想想古人要離家出走委實不易,現實的困難多少阻絕了情感上的胡思亂想。這口電子鍋有各種模式,可以煮飯煮粥,還分白米糙米糯米等,可調理可烘焙。對他而言最實際的功能是把水煮沸,水滾了做甚麼都可以。
今天他則什麼都不想煮,昨晚煮的稀飯,一夜過後就涼了,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讀到范仲淹的故事,自己還不到把粥劃成九宮格的地步,心情也許有些類似。
為了搭配這種淒涼的臨場感,他夾了一塊苗栗老字號的豆腐乳,放在木製盤子的中央,一口涼的稀飯,一口鹹的豆腐乳,滋味甚好。
小雪
「本來想回老家,後來實在沒甚麼勁,就直接回租屋處了。 抱歉,深深傷害了妳。我想自己真的只適合自己過日子,謝謝妳照顧了我這麽多年。以後會在山裏住一陣子,作些以前想作沒作的事,後面再看看如何。暫時先這樣,勿念。」
這是他最後寫給她的文字,曾經他的文字多麼浪漫,現在只剩下冰冷的交代與敷衍。
靠近一步,似乎熱了。
退後一步,感覺冷了。
靠近半步,久了依然太暖。
退後半步,久了還是太寒。
原地踏步心有不甘,意猶未盡,
聽不真切妳要唱的老歌,
講不明白我想說的傻話,
牽不到妳的手,
進不了妳的心。
一起變老變醜,
變視茫茫變髮蒼蒼,
像兩棵依傍的情人樹,
只在地底下根與根纏綿悱惻,
在空中雲淡風清,各自伸展。
地這麼深,天那麽大。
我們那麼簡單,
繼續妳的矜持,
與我的堅持。
大雪
她打開門的時候,正好他把身子坐了起來。女兒把他扶好,說:「媽媽來了。」,他不太能理解女兒的意思,「媽媽不是走了嗎?」
她慢慢的走到他的床前,雖然在心裡模擬過多次這個場面,淚還是湧了上來,有恨有傷有悔有痛。怎麼會走到這步田地,是自己的個性還是他的軟弱?說這些都沒有用了,世事如棋起手無回。
「他今天又不吃飯了?說他不餓。」,女兒無奈又疲憊的說。
「我試試吧!妳回去休息,明早再來。」
「行吧!他晚上十點還不睡,妳就給他吞下半顆白色的安眠藥。多了不行,會睡到下午。」
「放心吧!外面冷,這件大衣妳披著。」
女兒走出去時抱了抱他,他有些不解,「這位阿姨是誰?」
「爸爸!她是媽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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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總是有奇妙的安排,讓美好的事物透過人間的悲歡離合留下來,如果說信仰,那就是她最後的信仰了。
她幫他洗頭,幫他擦身體,他背上那個開過刀的醜陋傷疤還像當年,那是他認識她之前就有的疤,跟她無關,但是她看了幾十年。
他的心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霧,她越靠近霧就越濃,所以她只能遠遠的站著,用盡力氣呼喊著,最後她累了,他也累了。
他睜著眼睛看著她,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吞了兩顆安眠藥,他詫異的看著,「藥呢?」
「我幫你吞了,今晚你好好的看著我睡著,做夢。」,她心安理得的說。
冬至
這一切計劃已久。
人老了帶著這麼多的行李肯定走不了太遠,他只帶著隨身牒和手機。所有孩子們的照片,從出生到幼稚園,從幼稚園到小學,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從大學到進入社會,他把所有的照片,所有的視頻都存入隨身碟,還做了雲端備份。
裡面當然也有他又愛又恨的老婆從年輕到老的照片。他原以為自己是個老練的獵人,結果證明其實是個可笑的獵物。這一生為老闆打工,為老婆打工,其實都是一場空。
剪不斷理還亂,抽刀斷水肯定是治不了鏡花水月。他數了數目前的存款,應該可以讓老婆青菜豆腐的終老,至於那頭看似忠厚的老狗,和那隻絕對狡猾的貓,完全阻擋不了他的義無反顧。
臨出門時竟還是有些猶豫,貪戀的回望了住了幾十年的老宅,有如全景相機般,他穩定的完成最後一瞥,穿上布鞋。
決絕的踏出家門,外面下著微雨,這一次他覺得可以走遠一點,跟自己的阿茲海默症開開玩笑。
「別忘了帶悠遊卡,今天冬至,回來記得帶兩盒芝麻湯圓。」,老婆在廚房裏喊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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