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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依舊

  • 作家相片: 賴研
    賴研
  • 2023年7月13日
  • 讀畢需時 16 分鐘

海棠依舊

李清照《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時間是最好的止痛貼布。誰的人生不是錯落,錯落是必然。

        否則遺憾二字如何安放?

        後悔又如何在你我心中徘徊?

        盼望又如何找個地方躲藏?

        人生錯落,因而有詩三百,因而有歌無數,紀錄起種種不捨的糊塗與惘然。

        一旦發現有時候真的走不過去時,不妨停下來喘口氣,喝點水,並不是所有的問題當下都要解決。

        時間會幫你解決一部分,而且有些部分只有時間才能解決。不能解決的部份有時候也不必解決。

        我們每天都活在一個自以為是的時空中。依靠著許多名相來定義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甚至企圖用名相來解釋心中許多抽象的感覺。

        可憐的善知識也只好隨順眾生,用我們可以理解的方式幫我們解惑。多半時候我們似懂非懂,也不敢多問細問,於是就拿著一張自己手繪的地圖,自以為是的走到人生盡處。他們說那是天堂,其實只是下一段茫茫旅途的入口。

        他們說那是天堂,其實只是下一段茫茫旅途的入口。無問東西,不計南北,一生太短,一瞬好長,你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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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殷切的説著,他淡淡的聽著,然後她牽了他的手,她總是先一步做該做想做的事。

        然後雨真的下了。

        公園的人逐漸散去,他們繼續牽著對方的手,直到雨慢慢的小了,停了。

        她搭公車,他轉了捷運,在同一個地方擁抱,期待下一次的牽手。

        不算約會的約會晚了數十年,原本應該是在寂寥海邊落日餘暉之處,或者在蔥鬱大樹的月明星稀之時,不過總算見了面,說了彼時沒說該說的話。

        深深的祝福彼此都好,輕輕的擁抱,當時沒有種下的樹,只能在心裡繼續長大,頑強而無言,到此生盡時。

        老實說,年紀到了一定程度,相信的事越來越少,不禁盤算著最後會剩下什麼陪著自己?

        天上沒有皎潔的明月,心中的明月無言的陪伴著他,寂靜無聲。思念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人與人的緣分也是吧?

        春分之後,白天會越來越長,夜晚會越來越短,前者是思念,後者是緣分。

        這些年她一個人過得確實很不容易,無濟於事的安慰既難以啟齒,應該也是多餘。

        都回不去當年,就算回到當年,對世事淺薄的認識也不會改變些什麼?起於他們當年對自由的理解程度太過於表面,終於對理想的美好憧憬少了許多咀嚼沉澱。

        已忘了是否有月光,只感覺有陣陣晚風,伴著靜靜散步,輕輕呢喃。

        說些什麼不很重要,故事雖然略微感傷,可是由於事過境遷,所有當初也只能一笑帶過,如昨夜涼風習習。

        天長地久是句妄語,懂得人生之後就很少這麼說,因緣有數比較符合實際,且聚且散,且散且聚。

        即便是將就也要學著點講究,七八分將就,三兩分講究,唯有好風好景莫要辜負,僥倖偶遇即是永恆。人都只是過客。我對你是這樣,你對我也是這樣。一葦扁舟,波上浮家,不僅僅是風景也是我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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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步的時候已經有了預感,她有重要的話想說,在折返的路上,説得很輕,心情卻顯得很沉重。其實他們都懂,她只是比較有勇氣的那一個。

        「就讓我們以戀人的身分最後一次散步吧!」

        她沒說,他聽見了。

        那一天想想就是分手了,當時他不覺得,其實她已經知道。

        她刻意的忍著沒有說,他小心的裝傻不問。愛情的賭局停留在最後的一張牌,沒有把它掀開。

        在摩天輪上異於往常的纏綿,對她而言是最後一次任性,從此以後,她是她,他是他。離開了天空,回到地面,他不是原來的他,她還是原來的她。

        以接近於靜止的速度回到地球表面,把緊緊牽住的手放開,各自回到人間。

        延著捷運站上升的手扶梯,轉頭看著她往前直走的黑色背影。期待著她會回頭,也許她有,但是他沒有等到。

        今晚出來約會的是另一個她,他開始就感覺到了,冷靜沉著,是剛認識年少的她。在摩天輪的旋轉中,感性的她短暫出現,然後就躲在理性的她背後。

        街頭吹著薩克斯風的男子熟練不世故的吹著台灣老歌,她終於讓感性的她釋放,並未流淚,可是他依然聽得到妳心中無聲的啜泣。

        她最討厭的時刻到來,他還是準時離開,留下感性的她讓理性的她嘲笑。

        「看吧!他只喜歡一半的我們。」

        「不是,他只喜歡自己。」,理性的她在感性的她回答前又補上一刀。

        他無言的看著。欲哭無淚是這時候冒出來的討厭鬼,

        「帶傘了嗎?」,再轉頭時她已經消失在十字路口。

        許多年的雲淡風輕之後,她似有若無的提起那天雨後的天空,他說彷彿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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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致遠《天淨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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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一生經歷許多逗號,驚嘆號,問號,也在想要或不想要的時間點被自己或別人標上了句號。

        句號是一種暫時的結束,也暗示著下一階段的開始或者再也不會有任何的開始。一篇文章讀下來,一般是句號少些,逗號也許多些,偶爾有些驚嘆號,或猶豫遲疑時冒出的問號。

        在沒有標點符號出現之前,古人也抑揚頓挫了千百年,究竟是否需要還是多一些喘息才能把人生這首歌完整吟詠,給上一個句號,掛上「準備中」換個氣,或者宣告「暫時停業」,以待來日再起東山。

        路人走過,或抑有熟客看到這個暗示,心中的無問是「不能問」也可能是「不必問」,悄悄離開未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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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幸運也不意外的在北京遇到第一場人生的小雪。一開始似有若無的飄著,這應該只是一如過往般的一場誤會,不料竟是美夢成真。

        人與雪如此,人與人也可能如此。初雪最讓人刻骨銘心,初戀彷彿亦是如此。冰涼冷冽的感覺有些神似,終究消融後的遺憾也如出一轍。

        一個人的一生總該有些秘密,做為生命盡頭最終的陪葬,點數過往的風花雪月,北京是一個非常適合的埋藏秘密的地方。既有十三陵的野草,又有公主墳的烏鴉,盜墓者也尚有品味,野鬼孤魂如我者自可逍遙。

        初見是在深圳的一場產品發表會,幾年後兩人當時的公司都垮了,她回北京,他回台北。偶然的一次出差,彼此都有幾個小時的空檔。她留了語音訊息在微信,有點自責有點急,約了碰面的地方在五環外的望京,離她工作的地方近些,雙方都沒去過,因而有冒險的意味。她說找不著停車的地方,他則留言說他已經到了。

        他選了一個靠樓梯的地方,可以第一眼就看見她上來。在腦海中複習著這些年反覆複習的畫面,初見的驚喜,再見的傾心,不復再見的悵然。

        她終於來了,帶著孩子氣的一點懊惱,他則有意以初老男子的從容掩飾自己的期盼已久。他們互相不經意的吐露各自的煩惱,與只肯跟對方說的心事。

        他像一棵癡情的樹傻傻的聽,她則像天空的流雲訴說著柴米油鹽。他於事無補的回答只是不想讓她說得太累,或者他想看她靜靜看著他的表情。

        他留下了她的聲音和影像,兩人像朋友般告別,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他的手微冷,是第一次,也許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

        江湖路險,互道珍重其實是一種多餘的矯情,他依然會站在原處,她依然會是流雲經常劃過他為她留下的一頃藍天。

        他從來沒有告訴她,許多許多年前,他曾經喜歡一個跟她笑得一樣婉約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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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永《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摧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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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歲的時候用青春釀的酒,六十歲時開封是什麼味道,我現在知道了。第一口入喉時十分苦澀,一杯飲盡卻有一種溫潤與綿長。往後餘生,估計再也不可能有當年雪月風花的勇氣,記錄一些歌跟心事既無法說明什麼?更不是要跟誰交代。

        蟬鳴之後,留下一路淒切,對得起當時佇聽的樹與經過的雲就也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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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她或已沉沉睡去,他一逕在此時才能沉澱身心,把幾句白日所思考,所體會的又一個蒼白的日子記錄於此。

        在兩個相隔的時空中,她繼續她的柴米油鹽,他繼續他的苟且偷生,能夠串連兩個世界的只有一首首貌似深情其實不食人間煙火的老歌。

        相隔了一天來到這個婆娑世界,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願一切都好,一如往昔。他像 DJ 一樣選歌給她,再寫上短短的心情故事。

        當初是沒有勇氣,現在是沒有能力,歌聲傳達的是別人的憧憬或遺憾,至於他的,她早已明白。

        為她唱過情歌的男生太多,只有他躲在角落,默默看著她的背影,為她送上雪般潔白的祝福。

        一群人喝著啤酒,有人說著與她的情節。裏面有一段出國前,他送吹風機的場景,由於種種難以言說的原因,說的人只能遠遠的看著,無法親自把臨別的禮物給她。

        花甲男人談起一生最愛難免加油添醋,情意真摯卻是不變的主軸。席間有人問起,為什麼當時有這麼多男生喜歡她,有的人說出來了如他,有人一輩子沒說如某。

        說與不說下場皆然,差別是說的人四十年後可以依然高談闊論,沒說的人只能喝著一杯杯冰涼的台灣啤酒感歎著,還是台啤青仔尚好。

        只是今天比較苦。

        ###

        人的一生,多少都有些當時想做卻不能做或不敢做的事。畢竟不如意是人間常態,你我皆然。回憶是對人挺珍貴也挺折磨的玩意兒,沒有它你活不了,有了它你活不好。

        多年以後,回憶對其他人都沒有意義了,如果還活著,它也許依然忠心耿耿的跟著。現在的人活得長了,都怕年老時得到阿茲海默症,這種病到底是一種幸福還是詛咒呢?

        人世間到此一遊,留下的證據不多。葉落了,惋惜的時候想想也曾經的一樹蔥鬱,這樣就好。

驚蟄

        今天她說了很多一路走來的委屈,聽著聽著,他眼淚盈眶。最後終於逼近了他的心離開她的那一天。她為了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對女兒發脾氣,他生氣的要帶女兒離開,也許是在那一天她徹底對他放棄,他也為自己的感情飄泊找到合適的理由。

        他最近工作上遇到一些困難,感覺像是走在懸崖邊緣,她幫不上忙,只是默默陪伴。對婚姻這段旅程來說,她在稜線上獨行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他似乎渾然不覺。

        心靈的久別重逢,他們牽著手在苗栗的老市場吃炒麵,喝魚丸湯,一切彷彿昨天,又不完全一樣。躲一陣急雨,一起又吃了一碗米苔目,幸福很簡單很真實。

        沿著台一一九線計劃著不太可能實現的買地蓋屋美夢,催眠彼此。也許會有的執子之手,相偕終老。

        回來後,他打開行囊,撕碎那張假裝出差,其實是躲到台東喘口氣的秘密車票,若無其事的回到現實世界。

穀雨

        似乎一切已經等在那裡,到站,他就下車了。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是。應該不會有第三次了吧?

        以為會心很痛很麻,沒想到一覺醒來也就幾乎忘了。夢裡還是跟她站在一起對抗世事的艱難,人真的是慣性的動物。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面對她聲嘶力竭的控訴,他有一種欲哭無淚的無奈,她下車時丟下一句話,他繼續開了一百公尺才明白那句話的決絕。

        有些事一定是兩個人一起做的,有一個人說要離開,這件事也就結束了,說簡單真的很簡單。通常我們也看不到未來的路還多遠,或者路太遠也不需要真的知道。

        第二天一早,她就打電話來了。看到來電顯示,他著實心中一驚,輕輕的喂了一聲。她在電話中很努力的道歉,道歉的是她的語氣和態度,並且附帶的說她依然是對的。

        掛上電話,他不知道這通電話的意義是什麼?這應該是一通對他們很重要的電話,她想表達的是歉意嗎?這倒是讓他為難了,還是只是「好聚好散」的鋪排?這應該不是她的本意。

        他覺得還是暫時把這件事先藏在心裡,誰都不適合說。首先得先過媽媽這一關,媽媽天生都是瞭解兒子的,要瞞住她不很容易,所以他保持著以前回老家的頻率,每週一次,週五晚上回家,週日上午離開。

        現實的問題是他必須解決另外幾天的住宿問題。看起來得租房子了,錢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他身邊有一些私房錢,大概可以撐個一兩年,不過坐吃山空當然是不行的。他因此開始思考需要接些設計的案子,或者兼些顧問之類的。

芒種

        在老家住了一些日子,老媽察覺狀況前,趁著颱風登陸之前搬家,說是搬家也不過是一床被子,幾件衣服,還有一個電子鍋,來回個三趟就上上下下的搬完了。只是因為住處是在五樓,還是流了一身汗,擦都來不及擦。

        租屋處是以大學生為主的公寓,離打工的地方開車約三十分鐘。建築沿著山勢,有五樓高,頂樓有洗衣機跟曬衣場,遠遠可以看到青山和白雲。房東是個幹練的老婦人,他拿出錢把一年的租金都付了,老婦人笑了,他也笑了,至少這一年晚上有落腳處。他還沒有本錢可以睡公園或車站,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公司給的一部車,似乎也沒那麼淒涼。

        他沒有後悔把經濟大權交給老婆,他有一種不該有的天真是只要活著就能工作,能工作自然就能活著。其實包括所謂的「私房錢」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之前服務的公司有些殘餘的股票,因為公司被併購,股票因此有了變現的機會,從以為的壁紙變成他救命的繩索。

        天意啊!他仍然執迷不悟的相信一切老天都會安排。流浪一直是他從年輕就有的夢想,突然降臨時他卻有些措手不及,原來意念上的浪漫落到現實時經常會是雪花一般,在空中是無比輕盈灑脫,在地上只能是濕漉漉的泥濘。

        颱風來臨前的夜晚非常安靜,鳥不飛了,雲也躲了起來,他的心異常平靜,把燈關了,像是等待審判一般想看看暴虐的風雨能怎麼凌遲這個手無寸鐵的大地?

        他背靠著牆,牆給他的腰一種穩定的支撐,茶給他另一種支撐,半夜三點,颱風還沒來,他不等了。直到清晨他醒來了,依然無風無雨,說是被「護國神山」中央山脈給擋了。

        第二天下午,雨勢風力明顯的增強,入夜之後,完全就是颱風來襲的樣貌。窗戶正好不是在迎風面,他把窗戶開了一半,讓冷冽的氣流可以擠進來。很遠的地方還是有路燈及人家的燈光,自己的窗戶應該也發出一道光,在颱風的黑暗中盡一點責任。他有點寂寞,想起了女兒們,她們應該不知道老爸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她們吧?

        他用電鍋煮了半鍋的水,水大概開了之後,把白麵折成兩半,放進去繼續煮了十分鐘,把肉醬跟撈起來的麵和著,味道還可以,就是少了蔬菜,一個人就將就些吧!

        吃完了麵,喝了鍋裡煮麵的白水,原湯化原食,也就對付了。

白露

        他離家時沒有帶衣服,有點淨身出戶的味道。幸好他有些發福,一點寒意對他並不構成障礙。跟一般尋常男子一樣,他比較不修邊幅,兩三件短袖的 Polo 衫,兩條長褲,一藍一灰,休閒鞋,有時連襪子都省了。以前出門時,她常嫌他邋遢,現在這些都過去了。

        公司給了他一部足堪代步的經濟型房車,免除了他徒步或等待公車之苦。安步當車在可以選擇時是一種瀟灑,在沒有選擇時多少隱藏著一抹辛酸。

        他其實不喜歡開車,這跟她非常不同。她喜歡開車,也許這也跟她喜歡掌握每件事的節奏有關。她開車時總是能洞燭機先,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抵達終點。他則是慢悠悠的,能不超車絕不超車,恆常給人神遊物外的感覺。

        他看不得別人的臉色,除了她的以外。他也不懂得怎麼爭執,一切不是可以講道理嗎?就這樣的他,也能混到高階經理人的職位,是天公疼憨人還是前世的福報也沒人知道。不過如果是福報,那麼這份福報應該也要到底了。

        是的,他覺得自己就像即將乾涸的池塘裡那條不知深淺的魚,水慢慢少了,他雖然也有警覺,還是相信老天總有及時雨,於是他就在泥濘中等著。

        他終於決定要到附近的超市買些生活必需品,以前他從不會到這些地方買東西,當然並不是自覺身份高貴,只是覺得這應該是婆婆媽媽才會去的購物場所。出發前他在心中細數了要買的生活用品,從洗衣精,泡麵,拖鞋,罐頭等等,騎著房東借他的腳踏車,戴上口罩,背著背包,沿著山路一路滑了下來。

        他想著這也許是他日後每週的日常,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滋味。自由原來是這麽柴米油鹽啊?回到宿舍,發現忘了買米,還有菜瓜布和衣架。

        他把換下來的衣物拿到頂樓的洗衣機洗了,洗衣機老了,傳統的洗衣方式,需要投三個十元硬幣,投入之後,往把手的位置一推,機器沒動。他稍微看看電源接線,一切沒有問題,再推一次把手,機器就不耐煩的動了起來。

        因為明天上班就要穿這些衣服,他在月光下把衣服就曬在頂樓的曬衣架上,估計明天一早醒來就可以穿。一覺醒來,昨晚的某個時刻肯定是下雨了,衣服衣架都掉到地上,遍地狼籍。

霜降

        那天經過「恩主公廟」時,他突然想進去求一支籤。這對他而言非常不尋常,自己也頗為吃驚,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上一次抽籤應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她還愛著他。他那次求的籤問的是「事業」,求了籤之後,她跟他說要繞三圈,於是他就傻傻的在香爐前慢慢的繞了三圈,還想著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呢?

        她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傻男人,哭笑不得,事後跟他說,「我是叫你用手在香爐上繞三圈,不是用走的。怎麼這麽傻?」

        現在想想,他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傻。不過那一天抽到的籤還不錯,大致就是會有貴人相助,逢凶化吉之類。

        今天他也想試試,問的不是「事業」,要問「婚姻」嗎?,他不免有些猶豫。年輕時總覺得事在人為,他並沒有人定勝天的狂妄,但是還是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現在的他,慢慢不那麽肯定了,他連下一餐要吃甚麼都沒有把握。

        幸好還有 Ubereat,但是他住的地方太過偏僻,只能有 Foodpanda。於是他在週末時會把那天要吃的食物一起點了,省一點服務費,也讓小哥或小妹少跑一趟。

        不過有些時候,他會自己胡亂煮些食物,用他那口萬能的電子鍋。想想古人要離家出走委實不易,現實的困難多少阻絕了情感上的胡思亂想。這口電子鍋有各種模式,可以煮飯煮粥,還分白米糙米糯米等,可調理可烘焙。對他而言最實際的功能是把水煮沸,水滾了做甚麼都可以。

        今天他則什麼都不想煮,昨晚煮的稀飯,一夜過後就涼了,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讀到范仲淹的故事,自己還不到把粥劃成九宮格的地步,心情也許有些類似。

        為了搭配這種淒涼的臨場感,他夾了一塊苗栗老字號的豆腐乳,放在木製盤子的中央,一口涼的稀飯,一口鹹的豆腐乳,滋味甚好。

冬至

        這一切計劃已久。

        人老了帶著這麼多的行李肯定走不了太遠,他只帶著隨身牒和手機。所有孩子們的照片,從出生到幼稚園,從幼稚園到小學,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從大學到進入社會,他把所有的照片,所有的視頻都存入隨身碟,還做了雲端備份。

        裡面當然也有他又愛又恨的老婆從年輕到老的照片。他原以為自己是個老練的獵人,結果證明其實是個可笑的獵物。這一生為老闆打工,為老婆打工,其實都是一場空。

        剪不斷理還亂,抽刀斷水肯定是治不了鏡花水月。他數了數目前的存款,應該可以讓老婆青菜豆腐的終老,至於那頭看似忠厚的老狗,和那隻絕對狡猾的貓,完全阻擋不了他的義無反顧。

        決絕的踏出家門,外面下著微雨,這一次他覺得可以走遠一點,跟自己的阿茲海默症開開玩笑。

        知道自己得到這個病時,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回想了好一陣子才憶起讀大三時,因為生計問題,跟班上的同學白天就騎著破單車到安平工業區打工。期中考前才臨時抱佛腳的拼幾個通宵,結果當然十分慘烈。期末考時已經是二一保衛戰,只要不要被踢出學校就可以了。

        果然寒假結束,就收到一張不意外的成績單,勉強可以有補考的機會。

        那一年的春天,他遇見了她。

        老天總是有奇妙的安排,讓美好的事物透過人間的悲歡離合留下來,如果說信仰,那就是他最後的信仰了。

        臨出門時竟還是有些猶豫,貪戀的回望了住了幾十年的老宅,有如全景相機般,他穩定的完成最後一瞥,穿上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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